2008年8月19日 星期二

出口?找尋逃逸的路徑

陶亞倫


..佛洛伊德(Sigmund Freud)1早在他的《文明與其不滿》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2一書中曾提出,科技是一種負載代價的交易。過度仰賴科技的後果,會要我們在社會、政治、文化或個人倫理及心理上付出代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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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傳播學大師波茲曼(Neil Postman)3,在《童年的消逝》4一書中指出,我們對於科技的依賴與迷戀,其實都是一種浮士德的交易。科技一方面為人類社會提供快速便利的服務,同時也會要享受人類所付出的代價。科技替我們簡化了處理事務的時間與過程,它同時也替我們的靈魂刪除了一些時間與過程,讓原本擁有的根本能力逐步遺忘與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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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保守派的思想家福山(Francis Fukuyama)在1992年《歷史的終點與最終的人》一書中宣稱,資本主義與民主社會將是人類歷史發展的終站。但是2002年,福山推翻了十年前的觀點,他發表了《後人類未來》Our Posthuman Futrue一書,認為生物科技革命有可能威脅人性,進而促使歷史再度前進,而自由民主社會不再是歷史的終站。他提出嚴重警告,若我們容許「以基因科技改變人性」的自由,則我們可能會面臨「普遍人性」的消失,而人類必然走向身體與機器雜交、非自然進化,這個人類文明發展無可避免的終極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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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主體與客體的二元辯證,經歷了數千年的交戰,人性與機械的矛盾與衝突,至今仍更勝以往。近代,思想家對機械的敵視鬆動,始於1889年巴黎世界博覽會出現了大量的機械性建築後,人們對機器的動態與結構產生美感,藝術家開始對機械革命持正面的態度,愛菲爾鐵塔便是一例。1919年構成主義(Constructivism)大師塔特林(Vladimir Talin 1885-1953)的第三世界國際紀念碑,將機械與勞動者視為新的時代的精神。激進的未來派(Futurism)大師馬利內提(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 1876-1944)信仰機械科技會帶給人們幸福,是社會革命的利器,還偏激的認為戰爭是促使機械進化的動力,進而歌誦戰爭是美麗的。機械美學的奠基人為勒·柯布西耶(Le Corbusier),他成就了烏托邦的現代主義式的機械美學觀,以精英知識份子自居,獨斷的誇大機械效率的優越性,鼓吹機械文明與效率,並大力推展新觀念給普羅大眾,宣告以功能取向和市場機制為前提的機械美學時代來臨。但是在短短的數年間,人類對機械的歌頌與迷戀,隨著軍國主義與野心政客的操控所夢碎,隨著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,赤裸的展現了戰爭機器的荒謬與無情。戰後充斥著焦慮與虛無的氣氛,對科技的強烈不信任與批判反映在瑞士藝術家丁格利(Jean Tinguely 1925-1991)的作品上,丁格利是機械動力藝術的先驅,他利用廢棄的機械為材料,所創作的機械裝置結構中,彷彿都設計了一個無法控制的無限加速器,機械裝置因狂亂的加速而自我毀滅,以致作品最後都會支離瓦解,表達對速度與效率最直接的諷刺,而以科技媒材來批判科技自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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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機器是人的輔具,與肉體的分身。精神與物質矛盾、懼怕分身取代本尊的焦慮,其實從石器時代就已經開始了。兩千多年前,莊子便以「機心」􀀀一詞,清楚的說明身體與機械,精神世界與科技文明的根本關係,其原文如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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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子貢南游於楚,反於晉,過漢陰,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,鑿隧而入井,抱瓮而出灌,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。子貢曰:「有械於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見功多,夫子不欲乎?」為圃者卬而視之曰:「奈何?」曰:「鑿木為機,後重前輕,挈水若抽,數如泆湯,其名為槔。」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:「吾聞之吾師,有機械者必有機事,有機事者必有機心。機心存於胸中,則純白不備;純白不備,則神生不定 ,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載也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為也。」子貢瞞然慚,俯而不對。 有間,為圃者曰:「子奚為者邪?」曰:「孔丘之徒也。」為圃者曰:「子非夫博學以擬聖,於于以蓋眾,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?汝方將忘汝神氣,墮汝形骸,而庶幾乎!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!子往矣,無乏吾事。」子貢卑陬失色,頊頊然不自得,行三十里而後愈。其弟子曰:「向之人何為者邪?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,終日不自反邪?」曰:「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,不知復有夫人也。吾聞之夫子,事求可,功求成。用力少,見功多者,聖人之道。今徒不然。執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。神全者,聖人之道也。托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,汒乎淳備哉!功利機巧,必忘夫人之心。若夫人者,非其志不之,非其心不為。雖以天下譽之,得其所謂,謷然不顧;以天下非之,失其所謂,儻然不受。天下之非譽,無益損焉,是謂全德之人哉!我之謂風波之民。」反於魯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「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。識其一,不知其二;治其內,而不治其外。夫明白入素,無為復朴,體性抱神,以遊世俗之間者,汝將固驚邪?且渾沌氏之術,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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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莊子所指的「機心」,乃指一個人處理事務的心態以利益至上,有虛偽的成分,人駕馭機械的同時亦為機械所駕馭,機械工具的便利,剝奪了人類身體與精神得的自由,高效率的管理系統,促進資本的高度流通也形成了過度消費,使人徹底的被物化。機器使人類與大自然日益隔離,造成人的異化,使人變成了工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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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兩千年後的現在,莊子所言已完全得到應證,我們高喊科學萬能的背後,掩蓋的是利潤至上的殘酷事實。强者與富人們總是極力提倡與宣揚技術萬能與社會進步關係。新技術的發明將帶來無限的財富與機遇,利潤的巨大誘因,號召人們要改變價值觀與身體的姿態才能跟上時代,否則將被高速的產業革命所淘汰。這套說法,似乎非常符合適者生存的自然的法則與人類歷史的經驗。機械的發明乃基於模仿人類生產的動作,使人免於勞動與飢餓之苦。但是在高速自動化的時代,標準化與數位化加速生產與消費,消費則刺激了生產技術的更新,而創新的技術又加速了消費行為,使人完全陷入了唯物的超級資本主義社會,而我們愚蠢又自私的操作新的科技,只為了眼前的巨大經濟利益,無所顧忌的榨取一切資源,包括自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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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機器的使用解放了人的四肢,電腦的運用解放了人的大腦,基因工程則使人類成功地掌握了肉身的宿命。虛擬技術所營造的虛幻的世界,給予了人類極大的滿足,在程式運算的世界中,使得一切都是可能的,我們似乎在電子機器中找到了空前的自由。而照目前的趨勢發展下去,資本與尖端技術高度集中為必然的結果,終究有一天,奈米技術,資訊技術與基因複製技術的結合,會徹底剝奪了自然對於人類生殖與生產的絕對主宰地位。人類最終將脱離肉體的束縛,追求具有高度機械化的無機身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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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面對科技的無情,持著浪漫與幻想的部份前衛藝術家們,不斷的高聲疾呼「人性價值」與「重返自然」,對所有的工業技術與資本家全面的撻罰。所謂「重返自然」即為捐棄基礎的醫學照顧與生活工具,可能隨時面臨營養不良與疾病纏身之苦,對應於生活所需不虞匱乏的當代社會,是愚蠢與不道德的言論,任何人無法置身於人群之外,過著孤立無援的生活。思想觀念的絕對性不表示身體行為亦能如此的絕對,事實上我們總是看到,標榜前衛的藝術家們,一面批判科技卻另一手操縱的科技工具,享受便捷的科技生活,與其所言背道而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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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絕對的反對科技,使前衛藝術某種程度成為未來「虛無主義」,她們對技術的過度焦慮與反抗,形成某種新的文明症候,如同電影A.I人工智慧中所預言的,高唱人性至上的群眾對人性化機械人的厭惡與破壞,形成反科技的法西斯主義。沒有人有絕對的力量與權力,能夠停止科技文明加速與變動,否則便是假人性之名徹底摧毀了人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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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物質生活與精神世界如天秤的兩端,莊子所指的「機心」,對照我們置身於超級資本主義世代,如同天秤的反作用力一般,時時警醒我們觀照自我的精神狀態,莫往物質與技術的那一端過分傾斜,但也非絕對的反對科學技術,而是科技的創造由人性出發,精神的滿足要大於對物質的依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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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長期以來我們慣用二元論來解析事物的原貌,而將主體與客體,藝術與科技兩者對立,而以藝術來彰顯人性,以工具來貶抑技術,將技術自人的臍帶切斷,無法彰顯技術的背後其實影藏著了人性中最幽暗與最脆弱的本質。其實藝術與技術互為因果關係,“藝術”Art,包含了“技術”的成分,如今在人們的心目中,技術卻代表“科學”與“技術”與原本的意義截然不同的。如果我們查閱牛津英語詞典就會發現,“藝術”一詞的首要意義依然是“科學或知識”的形式,而其第二種意義也是“達到某種目的之系列手段與程序”有別於現在人們認為以美為內容與形式的“藝術”。藝術家需要利用精確的技術手段,呈現藝術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,而科學家需要借助藝術的源頭“直覺”來創造有機的思維去開顯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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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人類至高的創造力仰賴精確的直覺,直覺做為認識自我的根本技術,藝術家與科學家合力創造新的觀念,他們常常運用直覺達到相同的目的,他們所用的媒介與方法也許不同,但同處於平行的探索之路上,他們互相啟發,相得益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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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美學是關注自然與藝術中的“美的科學”,可以說是藝術家和科學家共通的科學。科學家和藝術家都重視美與規則。藝術反映時代,彰顯人性,透過科學技術實現藝術的理想,而科技的發明來自於最原始的人性需求,如機械的發明在於解決人類的體能限制,增加生產以避免飢寒之苦,數位與複製科技的發展反映了人類生命的短暫與有限,希望尋求完美的科技,將每一刻消失的當下,都能透過精準而不失真的複製技術來永久保存下來。科技彌補了意識與身體的有限性,而藝術彰顯人的存在價值作為科技發展的良心,兩者不全然是對立關係,從早期的包浩斯運動成功的將藝術與科技結合,以工業化製程將實用性的藝術品大量複製,使普羅大眾皆能享受到廉價的美感經驗,打破了精緻手工式藝術受上層階級把持的現象,而無聲無息的完成了社會革命。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麥克.德托羅斯(Michael L. Dertouzos)􀀀教授於指出,「三百年前我們犯下了一個重大錯誤,將科學和人文主義分開,現在是兩者重新結合的時刻。21世紀人類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如何將科學與人文相結合,形成一個統一的文化。」􀀀近年來互動性數位科技介面的研發蓬勃發展,使得前衛藝術家擁抱普羅大眾的理想,得到徹底的實踐。近年來科技藝術一詞的提出,便可看出兩者關係的轉變,技術本出於人性的需求,使人能夠突破身體的侷限,延伸肢體與意志,在有限生命中,展現人的潛能與生命的價值,而非兩者相互對抗,使彼此虛無而渺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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